![]()
上世紀七十年代初,香港廣播道,后來被叫做“五臺山”,幾家廣播電視臺擠在這里,每天都在制造影像神話。TVB的藝員訓練班里,更是塞滿了想改變命運的年輕人。
訓練班里坐著的,有未來的“發哥”周潤發,有未來的“達叔”吳孟達。他們中的大多數人,都是從屋邨和徙置區里走出來的草根,每天擠著顛簸的巴士來上課,領著微薄的薪水,夢想著有一天能出人頭地,把自己的照片掛在電視臺的走廊上。
但有個年輕人,畫風和大家完全不一樣。他每天開著一輛嶄新的奔馳(Mercedes-Benz)來。
在那個年代,一輛奔馳的錢,夠在香港買下一套豪宅 。停車場里停著的都是些破破爛爛的代步車,這輛大奔就顯得格外扎眼。同事們看傻了眼,不知道這是哪路神仙,私下里給他起了個外號,叫作:
Benz雄。
這個外號,跟著他喊了快五十年。開奔馳的年輕人,就是許紹雄。
他是TVB史上第一個開奔馳上班的藝人——這事兒在當時,比誰拿了視帝都轟動。大家心里都犯嘀咕,這哥們兒是來體驗生活的嗎?
說白了,還真是。
許紹雄壓根不指望這份工作養家糊口,他純粹是因為覺得好玩。這種心態,在當時那群削尖了腦袋往上爬的年輕人里,簡直是一股清流,或者說,泥石流。
別的同學還在琢磨怎么跟監制拉關系、多要兩個鏡頭的時候,許紹雄已經把演戲當成了一份普通的“工”。不爭不搶,不急不躁。導演給什么角色,他就演什么。
這份底氣,不是裝出來的。因為人家的起點,就是很多人的終點。
![]()
許紹雄的家世有多牛?往上數三代,都夠拍一部大時代劇了。
他家,是廣州西關的許氏望族。太公許應骙,是慈禧太后的干兒子,官拜一品,閩浙總督,厲害到能在紫禁城里騎馬。放今天,就是能開著車進故宮的主兒。
他有個姑婆,叫許廣平,和一個姓周的紹興人相好過。那個紹興人,筆名叫魯迅。許紹雄后來還專門跑到北京魯迅中學,跟“姑爺爺”的雕像合了張影。
還有一個叔公,叫許崇智,是粵軍總司令,孫中山的左膀右臂,參與創辦了黃埔軍校 。
到了他父親這一輩,雖然沒在政界混,但在香港開著玉石店,家境殷實 。論起來,就連香港船王許愛周的孫子許晉亨,也是他的親戚。
這么說吧,人家是真正的名門之后,祖上不是封疆大吏,就是思想巨匠。
有這樣的家世,許紹雄還需要在TVB里跟人爭番位嗎?他要是想,靠著祖上的關系網,做什么都比當個演員舒服。
但他偏不,他就是喜歡演戲。
這份“喜歡”,很純粹,不摻雜任何生存壓力。所以他能把那些小人物演得活靈活-現。因為他心里沒裝著“我要紅”的執念,反而多了一份觀察生活的松弛感。
不過,面對這么牛的家譜,許紹雄總愛自嘲一句:
樹大有枯枝,族大有乞兒。我又是枯枝,又是乞兒。
這話不是謙虛。許家再輝煌,也是過去式了。1949年后,傳統的權力結構土崩瓦解。1958年,許紹雄一家搬至香港,他那原本在廣州做玉石生意的父親,一度也得從“打工仔”做起。
所以,許紹雄的成長,很擰巴。耳朵里聽的是祖上在紫禁城騎馬的傳說,眼睛里看的卻是香港普通中產家庭的柴米油鹽。
這種歷史記憶和現實生活的巨大落差,反而讓他對家世有了一種超然的平常心。那份顯赫,更像是一本好看的家族小說,而不是壓在自己身上的擔子。
因而,當他年紀輕輕就開著奔馳去跑龍套時,他心里可能真沒覺得有什么了不起。
![]()
許紹雄踏入演藝圈的1972年,正是香港電視工業的“戰國時代”。
當時香港有三家電視臺:無線(TVB)、麗的(RTV)和佳視(CTV)。三家為了搶收視率,打得頭破血流。最直接的手段,就是互相挖墻腳。
許紹雄是TVB藝員訓練班的“開山大弟子” ,在無線干了三年,就跳槽去了麗的。當然,他不是一個人在戰斗,當時整個行業都在流動。佳視老板周梁淑怡(后來從政),就曾發動“銀彈攻勢”,拿著支票簿在TVB門口等人下班,當場簽人 。
許紹雄在麗的電視的四年,是他事業起飛的階段,也是他“Benz雄”外號叫響的時候。后來佳視倒閉,麗的幾經易主變成了亞視,TVB最終一統江湖。許紹雄又回到了無線,從此開始了他長達半個世紀的“金牌綠葉”生涯。
他的職業軌跡,就是一部香港電視風云史的縮影。
演藝圈是個名利場,也是個最講究“投資回報”的地方。主角就那么幾個,大部分人,一輩子都是綠葉。
許紹雄心甘情愿地,當了五十年的綠葉。
他演過最多的角色,是警察和老爸。要么是有點窩囊、愛吹牛但心地善良的警官,要么是嘮嘮叨叨、愛操心的鄰家老爹 。
他那張臉,天生就長著一副“我是好人”的樣子。觀眾緣這東西,很玄學。許紹雄就有這種魔力,他一出場,觀眾就覺得親切、踏實。
所以,導演們特別愛用他。一部劇里,需要一個角色來串聯起主角們的關系,緩和緊張的氣氛,讓故事顯得更接地氣,找許紹雄準沒錯。他就像一塊萬能膠,哪里需要粘哪里,而且粘得嚴絲合縫。
在80年代的TVB黃金時代,他塑造了一堆讓人忘不了的角色。
1983版《射雕英雄傳》里,他是“江南七怪”里的妙手書生朱聰,那個有點滑頭又講義氣的小個 。
1984年梁朝偉版《鹿鼎記》里,他是多隆。那個趨炎附勢、膽小怕事,但對韋小寶又忠心耿耿的御前侍衛副總管,被他演活了。
還有《新扎師兄》系列里,他是梁朝偉的舅父許兆冬。
這些角色,戲份不多,但每一個都像是從香港街頭巷尾走出來的人。他用幾十年的時間,在觀眾心里存下了一筆巨大的“信譽資產”。
這筆資產,在很多年后,會連本帶利地回報給他。
![]()
演藝圈是個名利場,也是個講究“投資回報”的地方。主角就那么幾個,大部分人,一輩子都是綠葉。
在電視圈混得風生水起,但許紹雄在電影圈的“高光時刻”,來得有點晚。
1999年,杜琪峰拍《暗戰》。劉德華演一個只剩四個星期命的高智商大盜,劉青云演一個死纏爛打的談判專家。兩個影帝在電影里斗智斗勇,火花四濺。
許紹雄在里面演劉青云的上司,黃啟法警司。
這個角色,按理說就是個工具人。但在許紹雄的演繹下,黃啟法成了一個經典。他不是英雄,也不是智者,就是一個被高智商罪犯耍得團團轉的倒霉公務員。
他最經典的一句臺詞,就是每次出場都中氣十足地大喊:
我是重案組總督察黃啟法!
結果,每次都被現實無情打臉。他的無奈、他的疲憊、他對下屬的依賴,都真實得可愛。他為這部充滿雄性荷爾蒙和浪漫色彩的電影,貢獻了大部分的笑點和最堅實的現實感。
這個角色,為他贏得了第19屆香港電影金像獎最佳男配角的提名 。
這是他演藝生涯的一個重要里程碑。金像獎的提名,是對他這種“于無聲處聽驚雷”的表演藝術的肯定。它證明了一件事:綠葉,也能長成參天大樹。
許紹雄自己也想得明白,當不了紅花,就好好做綠葉吧!
所以,他把演戲當成一份手藝活。準時到場,背熟臺詞,不給劇組添亂。幾十年如一日,穩定輸出。
![]()
時間,來到2014年。
此時的TVB,日子不太好過。長期壟斷導致創作僵化,劇集被觀眾吐槽只有“多角戀、爭家產、家庭內訌”三種套路 。觀眾的“慣性收視”,正在被消磨殆 。
更要命的是,一個叫王維基的“野蠻人”殺了出來。他創辦的香港電視網絡(HKTV),雖然沒拿到免費電視牌照,但他在網上播出的劇集,制作精良,口碑爆棚,把TVB打得措手不及 。
整個香港電視圈,都憋著一股求新求變的氣。
就在這個當口,TVB拿出了一部叫《使徒行者》的警匪劇。這部劇靠著“猜臥底”的強懸念,一下子就火了。而點燃這把火的,正是66歲的許紹雄。
他在劇里演一個叫覃歡喜的黑社會老大,人稱“歡喜哥”。
這個角色,復雜到了極點。他臉上永遠掛著一抹高深莫測的笑容,你根本猜不透他心里在想什么。他前一秒還在笑呵呵地跟你拉家常,后一秒就能面不改色地把人干掉。
全劇最大的懸念之一就是:歡喜哥到底是黑警,還是臥底?
那一年,全香港的觀眾都在玩這個猜謎游戲。“歡喜哥”這個名字,迅速成了許紹雄的代名詞 。
這個角色之所以能封神,一半靠劇本,另一半,就得靠許紹雄那張臉。
你想想,如果換一個長相兇狠的演員來演,觀眾可能早就認定他是壞人了。但許紹雄來演,就不一樣了。觀眾看了他幾十年的老好人形象,潛意識里就希望他是臥底。
他之前四十多年積累下來的“信譽資產”,在這一刻,全部兌現了。觀眾對他本人的信任和喜愛,不自覺地投射到了角色身上,形成了一種奇妙的化學反應,把這個角色的魅力推到了頂峰。
那一年,許紹雄毫無懸念地拿下了TVB“最受歡迎電視男角色”大獎。一個配角,拿了個人氣大獎,這在TVB歷史上都少見。
“歡喜哥”的成功,讓TVB找到了財富密碼。
后來的電影版、前傳,都把這個角色作為核心來打造,整個“使徒行者”宇宙,都是圍繞著他展開的 。
這是對他五十年綠葉生涯的最好回報。
![]()
-5-
戲里,他演了一輩子小人物。戲外,他把自己的人生打理得明明白白。
他不像有些明星,掙了點錢就揮霍無度,許紹雄繼承了家族的商業頭腦,早早就在香港地區和新加坡投資房產,賺得盆滿缽滿。
幾年前,他干脆帶著家人移居新加坡,住進了370平方的別墅里,過上了半退休的生活。
對他來說,香港是上班的地方,新加坡是過日子的家。工作和生活,分得清清楚楚。
在演藝圈這個大染缸里浮沉了半個世紀,他始終保持著一份清醒和從容。他知道自己是誰,知道自己要什么。
出道50多年后,2025年10月28日,許紹雄因病離世,享年76歲 。佘詩曼在聽聞消息時當場落淚,苗僑偉夫婦等一眾好友,神情嚴肅地趕赴醫院,送他最后一程 。
他最后一部播出的劇集,是《絕命法官》。在他去世前十幾天,這部劇才剛剛播完。他真正做到了,演到生命的最后一刻。
從開著奔馳上班的“太子爺”,到觀眾最喜愛的“歡喜哥”,許紹雄的故事,其實很簡單——
即便演一輩子配角,也要活成自己人生的絕對主角。
撰稿|JakeA
策劃 | 文娛春秋編輯部
特別聲明:以上內容(如有圖片或視頻亦包括在內)為自媒體平臺“網易號”用戶上傳并發布,本平臺僅提供信息存儲服務。
Notice: The content above (including the pictures and videos if any) is uploaded and posted by a user of NetEase Hao, which is a social media platform and only provides information storage service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