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四八年的蘇北平原,正處在黎明前最深的黑暗里。寒冬臘月,北風像刀子一樣割在人臉上。裕華鎮外的田野一片枯黃,泥土凍得硬邦邦的。12月20日,這天下午,天色陰沉,鉛灰色的云層低低壓著,仿佛隨時要落下雪來。
元吉鄉民兵中隊長肖恒友帶著十多個年輕民兵,正貓著腰穿行在田埂間,他們要去朝榮口子一帶偵察敵情。
肖恒友是個精瘦的漢子,棉襖破了好幾個口子,露出灰撲撲的棉絮,但眼神銳利如鷹。他走在最前面,不時抬手示意身后的人停下,側耳傾聽遠處的動靜。
“隊長,”身后的小伙子王二毛壓低聲音,“今天是不是太安靜了?”
肖恒友沒回頭,目光掃過前方那片光禿禿的楊樹林。“前面要小心一些。”
話音剛落,樹林那頭突然傳來雜亂的腳步聲。
肖恒友心頭一緊——是皮鞋踩在凍土上的聲音,絕不是老鄉!他猛一抬手,民兵們齊刷刷伏下身。
但是此時躲閃,已經晚了。
幾十米外,一隊國民黨兵正從樹林里鉆出來,雙方立時打了個照面。敵人顯然也發現了他們,一陣拉槍栓的嘩啦聲刺破了寒冷的空氣。
“不好!”肖恒友當機立斷,從腰間掏出一顆手榴彈,咬掉引信,奮力擲出。“轟”的一聲巨響,泥土和碎冰渣子飛濺起來。趁著敵人慌忙臥倒的瞬間,他大吼一聲:“撤!往東壩頭撤!”
十多個身影在田埂上飛奔。子彈“嗖嗖”地從耳邊擦過,打在凍土上噗噗作響。王二毛跑在肖恒友身邊,喘著粗氣問:“隊長,他們人比咱多啊!”
“別回頭!快跑!”肖恒友推了他一把。
他們沿著干涸的水溝一路向東狂奔。寒風灌進喉嚨里,火辣辣地疼。肖恒友心里急得像著了火——這條路線他最熟,前面就是東壩頭,地勢開闊,要是被敵人咬住,他們這十幾條槍根本頂不住。
就在這危急關頭,前方壩頭上出現了一個熟悉的身影——一個挑著擔子的婦人。
是夏大媽。
裕華鎮海防村人都認識她,丈夫早逝,一個人靠著種幾畝薄田、挑個貨郎擔賣糖塊雜貨度日。這大冷的天,她竟還挑著擔子出來做買賣。
夏大媽也看見了他們。她五十來歲,裹著厚厚的頭巾,臉上刻滿了風霜,但那雙眼睛依然清亮。她一眼就看出肖恒友他們的處境——一個個跑得上氣不接下氣,棉襖都被汗水浸透了。
“肖隊長,這是咋啦?”夏大媽放下擔子。
肖恒友急聲道:“夏大媽,快走!后面有敵人!”
夏大媽卻站著沒動,目光越過他們的肩膀,看向來路。遠處已經能聽見敵人的吆喝聲,越來越近。她突然把糖擔往路邊一推:“你們快走,我來應付。”
“這太危險了!”肖恒友還要再說,夏大媽已經板起臉:“快走!再磨蹭誰都走不了!”
肖恒友知道這不是客氣的時候,一咬牙:“走!”帶著民兵繼續向東撤去。
![]()
看著他們的背影消失在壩頭拐角處,夏大媽深吸一口氣。她的心在胸腔里咚咚直跳,握著扁擔的手微微發抖。說不怕是假的,她一個賣糖的老太婆,何時經歷過這種陣仗?但她也清楚,肖隊長他們是好人,是替窮苦人打仗的兵,決不能讓他們落在敵人手里。
她定了定神,彎腰扶起糖擔,卻沒有走,反而在原地整理起貨物來。那擔子一頭是木箱,裝著針頭線腦、火柴肥皂;另一頭是玻璃匣子,里面整齊擺著芝麻糖、花生糖,那是她起早貪黑做出來的營生。
腳步聲越來越近,就在這一剎那,夏大媽做出了一個讓所有敵人都意想不到的舉動——她猛地將糖擔推倒在地!“嘩啦”一聲,玻璃匣子碎了,糖塊滾了一地,在凍土上格外刺眼。
十幾個國民黨兵端著槍沖上壩頭,為首的軍官滿臉兇相,一眼就盯上了夏大媽。
“老太婆!看見共軍往哪跑了嗎?”
“哎呀我的糖啊!”夏大媽一屁股坐在地上,拍著大腿哭喊起來,“剛才那伙天殺的,撞翻我的擔子就跑啊!老總你們可得給我做主啊!”
她哭得真切,眼淚順著皺紋往下淌。這不是裝的——看著自己辛苦做的糖滾在泥地里,她是真心疼啊!可這心疼里,又摻雜著一種決絕:只要能救下肖隊長他們,這擔糖值了!
敵軍官被這突如其來的哭鬧弄懵了,不耐煩地踢開腳邊的糖塊:“少廢話!共軍往哪去了?”
夏大媽抬起淚眼,手指顫抖著指向南方:“往、往那邊跑了,剛跑不遠!”她故意把聲音裝得又急又怕,“他們嚇死我了啊老總!”
![]()
軍官瞇著眼打量她——一個哭哭啼啼的老太婆,糖擔子碎了,貨撒了一地,怎么看都是個倒霉的小販。他不再懷疑,一揮手:“追!”帶著士兵朝南邊追去。
聽著腳步聲遠去,夏大媽這才慢慢止住哭聲。她仍然坐在地上,一動不動,直到確認敵人真的走遠了,才長長舒出一口氣。寒風卷著碎糖紙在她身邊打轉,她看著滿地狼藉,心里卻踏實了——肖隊長他們,該是安全了。
![]()
她慢慢站起身,拍了拍身上的塵土,開始收拾殘局。玻璃碴子割破了她的手,她也顧不上。一邊撿,一邊在心里念叨:碎了好,碎了好,碎碎平安......
而此時,肖恒友和民兵們已經安全轉移到東邊的蘆葦蕩里。王二毛擦著汗,心有余悸:“隊長,剛才真險啊!多虧了夏大媽。”
肖恒友望著東壩頭的方向,重重地點了點頭。這個平日里不言不語的賣糖大媽,在關鍵時刻竟有這般膽識和智慧。
后來他們才知道,那隊敵人往南追出四五里地,才發現上了當,再折返回來時,早已失去了民兵的蹤跡。而夏大媽,收拾完殘破的糖擔,像往常一樣,挑著空擔子慢慢走回海防村。路上遇到熟人問起糖擔怎么了,她只淡淡地說:“不小心摔了一跤。”
這個寒冷的冬日,一個普通的農村婦女,用她一擔糖的代價,護住了十多個民兵的性命。她沒有槍,沒有炮,只有急中生智的勇氣和對子弟兵最樸素的情感。
很多年后,當肖恒友回憶起這段往事,依然感慨萬千:“那天要不是夏大媽,我們可能就全交代在東壩頭了。她推倒糖擔的那一刻,我明白了什么是真正的勇敢——不是不怕,是明明怕得很,卻還是選擇了站出來。”
而夏大媽自己,直到晚年也很少提起這事。偶爾說起,也只是擺擺手:“那有什么?總不能眼看著好人遭難啊。”
一擔糖,一條計,十多個年輕的生命。在這片飽經戰火的土地上,這樣平凡而偉大的故事,就像散落在歷史長河里的珍珠,即便蒙塵,依然閃爍著人性的光輝。
特別聲明:以上內容(如有圖片或視頻亦包括在內)為自媒體平臺“網易號”用戶上傳并發布,本平臺僅提供信息存儲服務。
Notice: The content above (including the pictures and videos if any) is uploaded and posted by a user of NetEase Hao, which is a social media platform and only provides information storage service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