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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老 蘇
鬧鐘是五點四十,但五點三十五分我就自然醒了。這比鬧鐘快五分鐘的清醒,是二十年來養成的習慣,像呼吸一樣自然。窗外還是一片墨藍,小區里靜得能聽見落葉擦過地面的聲音。我輕輕起身,隔壁房間傳來妻子均勻的呼吸聲,兒子睡得正沉。這套簡單的流程——穿衣、洗漱、系緊鞋帶——熟悉得不需要任何思考。推開單元門,一股清冷的空氣撲面而來,讓我精神一振。今天的晨跑,開始了。
腳步落在柏油路上,發出沉穩的、有節奏的聲響。我不追求速度,只是保持著一種均勻的、可以持續很久的韻律。這種奔跑,與其說是鍛煉,不如說是一種儀式。思緒很容易就飄遠了,飄向了那片需要仰視才見全貌的高原。
跑過小縣城的廣場,那里已經有一些晨練的老人。這讓我忽然想起在旅防空營當指導員的時候,帶著全營五公里越野。那不是跑,那是在和海拔較勁。在高原,每一次大口呼吸都像在拉扯著胸腔,肺葉火辣辣地疼,但你不能停,因為你是帶隊的。你得跑在最前面,你的背影就是所有人的坐標。有個城市兵,身體弱,每次跑都臉色煞白,眼看就要掉隊。我什么也沒說,只是跑回去,奪過他肩上那支沉甸甸的“八一杠”,甩到自己肩上,然后在他背上推了一把,吼了一聲:“看前面!跟著我的腳印!”就這么推著他,跑了最后兩公里。到達終點時,他癱在地上,眼淚鼻涕一起流,不是委屈,是恨自己不爭氣。我把他拉起來,說:“哭什么?你跑下來了,就是好兵!”后來,這個兵成了訓練標兵。
那種推著一個人、一個集體向前沖的感覺,是刻在骨子里的。如今,我不再需要推著誰跑了,我的跑道只剩下腳下這一條。但這種“推”,卻以另一種方式在我的生活里延續著。
跑完步回家,兒子已經起床,正坐在書桌前,對著一道數學題皺眉頭。妻子在廚房準備早餐。我沖完澡,走過去,沒直接告訴他答案,而是拉過一張草稿紙,把題目里的條件一點點拆開,畫圖,引導他一步步自己找到解題的線索。看他眉頭漸漸舒展,最后恍然大悟地“啊”一聲,那種成就感,不亞于當年帶出一個優秀班。我對兒子的教育,沒什么大道理,就是“堅持”兩個字。字寫不好,那就一遍遍練,直到橫平豎直;跑步跑不動,那就放慢速度,但不能停。我常跟他講,爸爸當兵時,在雪地里潛伏,零下二十多度,手腳凍得沒知覺,但命令不下,就得一動不動。現在你坐在溫暖的房間里,遇到一點學習上的困難,有什么理由放棄呢?這種意志的傳遞,大概就是我當下最重要的“任務”了。
早飯后,送兒子上學,然后去菜市場。這是我“躺平”生活里很重要的一部分,接手了家里的“后勤保障”工作。哪個攤子的蔬菜新鮮,哪個鋪子的肉是土豬肉,我門兒清。以前在機關當干事,寫材料、搞教育,考慮的是全旅官兵的思想動態;現在,我考慮的是今天中午給家人做一頓什么可口的飯菜。這種從“大家”到“小家”的轉變,最初有些不適應,但現在卻覺得踏實無比。能把一個家打理得井井有條,讓家人感到溫暖,何嘗不是一種成就?
下午,是我雷打不動的讀書時間。書房是我的一方小天地。書架上,軍事、歷史類的書籍旁邊,也擺上了妻子愛看的散文和兒子喜歡的童話。今天重讀《長征》,看到紅軍炊事班的故事,心里特別有感觸。那時,一口鍋就是炊事班的全部家當,背著它爬雪山過草地,保證戰士們有口熱湯喝,就是天大的勝利。這和我們營部炊事班多么像啊!在海拔四五千米的駐訓地,因為氣壓低,飯煮出來常常是夾生的,蔬菜也只有老三樣。我們教導員和炊事班長想盡辦法,用高壓鍋,挖野菜,就為了讓兄弟們能吃上一口熱乎的。那時覺得苦,現在想起來,那口夾生飯里,都是濃濃的戰友情。
說到戰友情,昨天還接到老部下小王的電話。他去年也轉業回了老家,在政府部門適應得不太好,電話里語氣有些消沉。我在電話這頭聽著,仿佛看到了當年那個在五公里跑道上快要放棄的新兵。我沒講什么大道理,只是跟他聊了聊我剛開始“躺平”時的不適應,聊怎么在平凡生活里找到新的“陣地”和“責任”。我說:“兄弟,部隊把我們練成了鋼,不是讓我們回來生銹的。換個崗位,同樣是戰斗。把家守好,把孩子教育好,把自己活出個樣子來,就是勝利。”他在電話那頭沉默了一會兒,然后聲音明顯輕快了些:“副主任,我懂了。您放心,我絕不掉鏈子!”
掛了電話,我心里很平靜。我知道,我們這群人,無論身在哪里,體內都奔流著同一種血液,恪守著同一種準則。所謂的“自主擇業”,不是終點,而是轉換了戰場;所謂的“躺平”,也絕非懈怠,而是另一種需要耐心和智慧的“沖鋒”。沖鋒的目標,從戰場、操場,變成了家庭、書房和內心的寧靜。
夜幕降臨,輔導完兒子功課,陪妻子在小區里散步。路燈把我們的影子拉得很長。我牽著她的手,就像很多年前,牽著背包帶,拉著戰友沖過終點一樣。只是現在,腳步從容,內心安穩。這份用二十年軍旅生涯換來的“躺平”生活,我格外珍惜。因為我知道,今天的每一刻寧靜,都值得我用過去的全部歲月去守護。而這份寧靜本身,就是對我那段青春最崇高的致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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