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農歷七月二十三,是諸葛亮的誕辰日。
陜西省漢中市西邊,有一個叫勉縣的小城。這里曾是丞相北伐的起點,也是他最后的歸宿。定軍山下,武侯墓前,松柏長青。一千八百多年過去,六出祁山的壯志、街亭的遺憾、五丈原的秋風,被這片土地上深刻記錄著。它們講述的,不僅僅是一段歷史,更是一個英雄的執著。
今天,我們不談神話,只來談談那個真實的諸葛孔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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諸葛亮死后,謚號“忠武侯”,為了紀念和供奉,后世陸續修建了眾多祠堂,因此全國各地都有許多祭祀他的武侯祠,最著名的當屬成都武侯祠里那座巨大的墳塋,不過它只是劉備的陵墓“惠陵”,諸葛亮其實跟它沒啥關系,更沒有葬在那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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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位于漢中市勉縣的武侯墓,是諸葛亮去世后下葬之處。
諸葛亮真正的埋骨之地,是在陜西省漢中市的西邊,一個叫勉縣的地方,這里古代叫做沔陽,諸葛亮在上書《出師表》離開成都、進駐漢中后,就“屯于沔陽”,他生命中最后的7年時光,幾乎都是在這里度過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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丞相之所以會葬在這里,而不是成都,完全是自己決定的。《三國志·諸葛亮傳》記載:“亮遺命葬漢中定軍山,因山為墳,冢足容棺,斂以時服,不須器物。”遙望著回不去的故鄉,丞相沒有選擇以“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尊貴身份厚葬于成都,而是要求把自己薄葬在偏遠的定軍山下,原因或許只有一個:即便在九泉之下,他也要在生前日夜操勞的地方,繼續守護著未竟的北伐事業,直至看著后人“興復漢室,還于舊都”。
這股對事業無比純粹的“執念”,在古往今來無數的帝王將相中,也沒有幾人能做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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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侯墓正殿
如今的武侯墓,就位于定軍山這座“蜀漢福地”的山腳下,走進祠堂的正殿,可以看到幾株高大的古柏和丞相的塑像,殿前的香火并不旺盛,旁邊的香火無人看管,雖然我對求神拜佛并不感冒,但此時此地,無論如何都得取支香,插在大殿前,恭敬地拜了三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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穿過正殿,就可以看到一座覆斗形的大冢,上面覆滿了花草,四周是漢白玉圍欄,兩側是號稱“護墓雙桂”的兩顆桂樹,周圍是大片的漢代古柏,丞相就沉睡在這里——我想象,在這墓冢之下,只有一具薄薄的棺槨,棺槨里只有幾件平時穿的衣服,除此以外,別無他物。一具偉大的遺骸,就這么簡單而純粹地躺在其中。而站在這座至簡至偉的墓冢面前,我沒有什么多余的想法,只是默默繞著它走了三圈,如此便足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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除了墓冢之外,墓園內還有寢殿、偏殿、后花園等可以逛的地方,但最令我印象深刻的,卻是幾封來信。
在墓冢的一座石碑前,我看到了許多游客自發供奉的花束,每束花上都放著一張小卡片,上面寫著對丞相的寄語。最令人動容的一個,寫滿了整整兩張卡片,字里行間,滿滿的都是對丞相的絮語:丞相,我又來啦。前番去了成都武侯祠三次,勉縣武侯祠一次,給你和先帝塞滿了還于舊都的車票、花花和小紙片……晚輩姓陳,先生還記得我嗎?熬過三年,終于能見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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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人遇事要求神拜佛,但是從這些墓前的花束與寄語中,我看不到“找神仙辦事”的那種距離感,反而充滿著質樸的“人味兒”。
導游跟我說,雖然武侯墓規模不大,但一年四季都有人來祭拜,無論寒來暑往,總有人千里迢迢來到這里,在墓前恭恭敬敬地獻上一束花。每逢清明時節,粉絲們獻的花都能塞滿整個墳亭,當地甚至還有花店開辟了遠程買花、寫賀卡、送花的一條龍服務,久而久之,墓前的花束就成了武侯墓的另一道景觀,春去秋來、從未間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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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時此地,丞相在我心目中才真正褪去了“神”的色彩,重新回歸了“人”的存在。而一個景點好不好,都藏在這微小的角落中,在人與人的互動、共情上。就拿眼前這座武侯墓來說,千百年來無數名人大咖都在這里駐足題詞,但是相比于這么多名家手筆,還是這幾張小卡片給我的觸動最大,讓我感受到了實實在在的、凡夫俗子的喜怒哀樂。
少些仙氣兒,多些人味兒,少一點神神叨叨,多一點常理常情,這是對古人最大的尊敬,也是武侯墓給我留下最深刻的記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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諸葛亮北伐,是對228年到234年蜀漢對曹魏發動的一系列戰爭的總稱。受《三國演義》影響,民間廣為流傳的說法是“六出祁山”,這個“祁山”如今位于甘肅省隴南市的禮縣。丞相的數次北伐,都是把祁山所在的天水、隴右地區為主攻方向,所以當時的人就把北伐稱為“長驅祁山”,經過《三國演義》的加工,成為后世津津樂道的“六出祁山”。
三國時期,魏蜀吳在漫長的邊境上相持了四十多年。時間不算太長,但直到滅蜀前,三國的國界都基本沒有什么變動。大家的國界線這么長,不可能處處設防。國防主要依靠的,是邊界上幾個關鍵樞紐,也就是俗稱的“兵家必爭之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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魏明帝曹叡曾說過這么一段話:“先帝東置合肥,南守襄陽,西固祁山,賊來輒破于三城之下者,地有所必爭也。”意思是合肥、襄陽、祁山是曹魏國防安全的“三巨頭”,由此也可見祁山在諸葛亮北伐過程中的戰略重要性。
古代從漢中到祁山這段行軍的道路,被稱為“祁山道”,是翻越秦嶺的眾多軍事通道之一,古代大軍穿越祁山道,少說也得個把月才能到天水附近,但如今修建了從湖北十堰到甘肅天水的“十天高速”,貫通了整個隴南山地,只要4個小時就可以從漢中飛奔到天水,來到禮縣下轄的祁山鄉,在路邊看到“祁山武侯祠”的牌樓。我一轉頭,便看到了傳說中的祁山的“廬山真面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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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是一座在一馬平川的平原上突然隆起的一座“山”——確切地來說,只是一座低矮的土山,個頭不大,整體呈土黃色,點綴著稀疏的綠色,一些修建中的城垛和工事在山上隱約,儼然是土質的城堡。
這座土山,就是祁山,但也不是祁山。
廣義上的祁山,是這附近一連串山脈的總稱,狹義上的祁山,就是眼前這座修筑在石峰上的堡壘,叫做祁山城或祁山堡,這座堡的修筑時間要早于北伐,是在馬超和曹操的潼關之戰后,是這里附近的隴西豪族修起來聚眾抵抗馬超的。后來魏國把這里修整了一番,將之打造成了魏蜀邊境前哨站、防御點,這一帶遂成為兩國交鋒拉鋸的戰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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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木門道武侯祠大門
很不湊巧的是,我來到祁山堡時,當地政府在整修景點,祁山堡里到處都是腳手架和建筑材料,原本的一些景點全被挖掉,只有一些改造后的“木牛流馬”“八陣圖”之類的效果圖,并沒有游客的身影,而且原本山頂還有武侯祠和關帝廟,結果連上山的階梯都被建材堵得嚴嚴實實。在鋼筋叢中滿頭大汗地騰挪輾轉了半天,最后我只能悻悻放棄。
雖然祁山被曹睿抬到了“三巨頭”的級別,但實際上根本無法與合肥、襄陽這兩座堅城巨防相提并論,因為它的規模實在太小了,只能算是一座大點的土山,平坦的頂部也就三千多平方米,還不到半個足球場大,能駐扎的最多也就是千把號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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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木門道武侯祠內景
但這個地方卻又很重要,它處在離開隴南山地、進入平原地帶的口子上,是個扼守著水、陸兩條要道的“守關小BOSS”,雖然這點規模對北伐大局并沒有根本影響,但就是可以利用地利之便,用極低的成本牽制本就不多的蜀軍。在“六出祁山”中,丞相有兩次路過了這里,都圍住了祁山堡,結果沒有打下來,特別是在首次北伐中,祁山與另一個地方,留下了蜀漢歷史中最深的一道傷痕,那就是街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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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28年的首次北伐,是“六出祁山”中形勢最好、贏面最大,也最功敗垂成、令人惋惜的一次失敗。《三國演義》里由“失街亭”“空城計”“揮淚斬馬謖”組成的“失空斬”,成為很多人心中永遠的痛,但大名鼎鼎的街亭究竟在哪里,史書上并沒有留下記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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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位于陜西省寶雞市隴縣的關山草原風景。
在當時,“街”的意思是四通八達的交通要道,“亭”是漢代的基層行政組織,類似于現在的村。秦漢時每十里設一亭,每十亭設一鄉。所以街亭這個名字比較路人,街亭究竟在哪兒,也是歷史學界的一樁公案了,學者前前后后為此打了不少口水仗。最主流的觀點認為,街亭在隴山西側的某個隘口上,因為馬謖守街亭的目的是“斷隴”,是為了堵住從隴山東側過來的魏國援軍,那么街亭就一定在翻越隴山的關隴道的西口附近,也就是如今天水市秦安縣東部的隴城鎮一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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據《后漢書·郡國志》記載,漢代的略陽,也就是隴城鎮附近有個叫“街泉亭”的地方。《讀史方輿紀要》中記作“街泉城,在秦安縣東北”,唐代的杜佑也考證說“隴城縣有街泉亭,即馬謖敗處”。因為和街亭名字太像,又有史料,后世就自然將二者聯系在了一起。加上街亭這個IP太有名,當地政府為了搶注商標,也順理成章建起了景點。這里的街亭,大概就是這么來的。
按照常理常識,這種說法還是很合理的。但史書上根本沒說街亭在哪里,包括整個“六出祁山”,蜀漢方面的史料都少得可憐,很多問題都是迷霧重重,只能靠假設和猜測,也就沒有一錘定音的證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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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褒斜道石門十三品摩崖石刻,漢中博物館鎮館之寶。
跟著導航進入隴城鎮后,我拐進了一條讓車子在剮蹭邊緣瘋狂試探的狹窄巷子,沿著一車道盤山黃泥路,最后開到了一座不算高的山頂,作為景點的街亭就出現在了我的眼前。
位于山頂的,是一片非常開闊的廣場,地面由方石鋪成,從廣場往下看,是一條直上山坡的石制步道,兩側整整齊齊栽種著林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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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位于天水市秦安縣隴城鎮的街亭古戰場遺址,此處是學界普通認可的街亭所在地,目前只留存有這一座紀念亭。
廣場的中央,是一座亭子和一塊大石頭,石上刻著“三國古戰場遺址街亭”,亭子上書“街亭”二字,落款是人民群眾所熟悉的——習仲勛題。也是,有名人的背書,當地政府為街亭正名的時候自然就更有底氣了。
氣派歸氣派,但欄桿上的木漆也已經脫落了不少。想到后面上個廁所,也是大門緊閉。從長滿蜘蛛網的環境來看,明顯荒廢了很久,但廣場周圍的樹木還是比較整齊,看得出來平時是有維護的。只是畢竟是小眾景點,就算收門票,也收不了幾個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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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這里俯瞰,附近的地形一目了然。兩側是綿延不斷的大山,中間是一條平坦開闊的通道,有一條清水河流過,地勢十分開闊,是典型的“兩山夾一川”的地形,當時這里如果有“街泉城”的存在,作為馬謖原本的阻擊點,是完全有條件的。
但眾所周知,馬謖是舍棄水源,爬上了一座高山。遙望地平線,附近的山都不算高,坡度也比較平緩,每一座都是泯然眾人的“大眾臉”——馬謖爬的是哪座山,又是一個無解之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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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位于天水市麥積區的街亭古鎮,學界對街亭的位置眾說紛紜,此處是其中之一。
坐在“街亭”的石頭前,面朝云卷云舒的隴西大地,1800年前發生在這里的一幕幕場景,在我的腦海中上下翻涌。而這場堵上蜀漢國運的戰斗,讓轟轟烈烈的第一次北伐黯然收尾,也徹底葬送了弱者挑戰強者唯一的機會,此后的諸葛亮,依舊在縹緲而孤獨的北伐中尋找那個注定無法實現的理想,直到生命的盡頭,五丈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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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寶雞市出發后一路向東,經過陳倉區后,我到達了“鳳鳴岐山”的岐山縣,經過蔡家坡鎮,一片隆起的巨大臺地逐漸出現在視野中——這里就是五丈原,埋葬了無數熱血青年匡扶漢室夢想的地方。
這里的“原”其實應該寫作“塬”,這是一種黃土高原的典型地貌,五丈原的得名,是因為原頭最窄的地方只有五丈,也就是十五米,開車來回繞好幾圈的盤山公路后,在大片的民居和農田的包圍下,“五丈原游客服務中心”的景區大門就矗立在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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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位于寶雞市岐山縣的五丈原,234年最后一次北伐,諸葛亮與司馬懿對峙最后去世的地方,目前有一座諸葛亮廟(武侯祠);下:五丈秋風。
檢票進入景點后,是一片開闊的廣場,一側是武侯祠,另一側則豎著一塊石碑,刻著“五丈原”三個大字,石碑是今人所立,但也經過了不少風霜雪雨的洗禮,磨損得比較嚴重,卻更有種滄桑古樸的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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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中下:落星石、月英殿、八卦陣
石碑的旁邊,就是一處視野開闊的平臺,站在這里俯瞰,關中大地盡收眼底。而站在當年丞相運籌帷幄的位置上,我在默默感懷的同時,內心也開始翻涌:身臨其境后,丞相當年兵出斜谷、屯兵五丈原的理由,一下子就清晰了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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關中盆地的地形,像一個右邊寬、左邊窄的釘子,南北寬度從30到80公里不等,相比于西安附近的開闊平原,寶雞附近則被秦嶺和北部山脈所擠壓,寬度陡然收窄,最后在隴縣一帶“扎”進了隴山之中。而斜谷正對的,恰好是整個盆地最狹窄的地方,從南到北只有不到30公里。站在五丈原的頂端,不僅周遭地形盡在掌握,西邊的寶雞和東邊的西安也是春山可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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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是,在懸殊的國力差距面前,逆天改命終究只是鏡花水月。234年8月,入秋的風拂過五丈原,帶來了即將秋收的好消息,也熄滅了蜀漢最后一縷微光。對于小時候的我來說,五丈原就是三國最終的結局,但如今站在五丈原的高臺上,迎著渭水河畔的風,對于丞相的離去,我卻有另一種如釋重負的感覺——“辛苦了,好好休息吧”,此時此刻,這是我唯一想對丞相說的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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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我來說,《尋找北伐路上的諸葛亮》不僅是充實的圓夢之旅,也是一場人生的再修行。相比于作為“神”的諸葛孔明,我更想在旅途中尋找的,是一個作為“人”的諸葛丞相。
但在這趟旅程中,在武侯墓前、祁山城下、街亭山頂、五丈原上,我卻逐漸發現,我想尋找的并不是“歷史上真實的諸葛亮”,而是“我心目中的諸葛亮”——換句話說,重要的并不是歷史本身,而是我們對于歷史的看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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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此,我想傳達的也很簡單:即便是沒有什么光環加持的普通人,想到丞相一次次為北伐付出的努力時,或許也能在庸常的日常中,找到那場屬于自己的“北伐”,去實現自己“興復漢室、還于舊都”的夢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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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神話:悟空》的制作人馮驥曾說:踏上取經之路,比到達靈山更重要。在游戲的結局里,追隨著齊天大圣背影的“天命人”,在歷經全新的九九八十一難、重走完屬于自己的“取經”之路后,最終直面六根中唯缺一“意”的大圣殘軀時,才悟到那未竟的意念已經實現了傳承,而千辛萬苦追尋的那個“英雄”,原來就是自己。
成為齊天大圣,比找到齊天大圣更重要。
是的,這個世界需要更多的英雄。
編輯|Lili、Kiki
文字|霜月落
圖片來源|霜月落、視覺中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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