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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徽宗趙佶登基之初,二十歲的少年皇帝迎接的是一個很有錢的天下。國庫富裕到甚至有些臃腫。
神宗朝王安石變法,青苗、免役、市易、方田等法,雖然在士大夫間留下滔天罵名,卻實實在在榨出了前所未有的財政收入。
史載,神宗朝歲入曾超過一億兩,幾乎是同時期北宋開國初的三倍。徽宗繼位時,年財政收入在七千萬到九千萬之間,折算糧米,堆起來可以填滿汴梁外城的倉廩。常平倉、太倉、左藏庫,糧帛絹匹,動輒以百萬計。
看著這些數字,徽宗心底生出一種篤信:天下之患,不過錢糧而已。有了銀子,軍隊可養,災民可恤,工程可興,士人可安。
一個皇帝手里捏著足夠的錢,就像一個賭徒握著一大把籌碼,天色再壞,他也不怕。
然而錢袋子解決不了朝堂上的火藥味。
新法與舊法之爭,自王安石始,至徽宗時已是撕裂成傷口。
熙寧元年,王安石曾上奏著名“三不”——“祖宗之法,不足守;天下之事,不可知;人言不足恤。”
這幾句話后來成了舊黨士人的噩夢:這動搖了儒家治國之道的根基,是對“道統”的公然挑釁。
自此以后,朝中相互攻訐,從沒停過。
徽宗剛繼位不久,就有大臣上疏,痛罵王安石新法荼毒天下,百姓流離失所;另一邊則有人反擊,說祖宗之法早已陳腐,不革新就必亡國。
廷議時爭到面紅耳赤,御史彈劾宰執,宰執反劾御史,文字之鋒,比刀劍更利。
徽宗坐在殿中,眼看新舊黨互相指著對方鼻子罵“誤國”。一個年輕皇帝若是任由他們拉扯,很快就會被裹挾成某一派的旗手。
可是他不甘心。
他想要的不是做黨爭的裁判,而是做超越黨爭的造法者。
既然祖宗之法不足守,天命難道不能造?
想到這里,徽宗的胸中豪氣頓生。
但要造法,首先得有一個說得過去的合法性。
“道統”是儒家知識分子的共識與信仰,是他們參與政治的天命之據。可偏偏,這套共識已經在王安石的“三不”下支離破碎。
祖宗之法不足守,等于把所有士人賴以立身的根據推翻了。新黨說圣人之道要與時俱進,舊黨說圣賢之言不可輕改,雙方都自稱是道統,結果是天下沒有道統。
在徽宗看來,這是個死局。倘若繼續在儒學正統里打轉,永遠也走不出泥淖。
而要跳出死局,恐怕要新開爐灶。
于是他拐了個彎,把視線投向道教。
他自稱“道君皇帝”,在太廟、宮廷頻繁設醮,篤信道士林靈素之言,把道家符箓與政治語言結合起來。
既然打算讓儒家從“正統”撤出,他干脆下令擴充太學,試圖廢棄單純的經義科舉,改立新的學制。
皇帝心里很清楚:只要新一代士子在新的考試制度里出身,他們就是他的子弟兵,而不是舊黨門生。
合法性可以重建,但未必還要依賴儒家。即便暫時還要依靠儒家,至少要把解釋權從士大夫手里奪過來,放在自己這里。
這是徽宗極大的冒險,也是他最大的野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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蔡京正是在這個時候,重新走到舞臺中央。
他從《易經·豐卦》里拈出四個字——“豐亨豫大”。
據《宋史·蔡京傳》記載,這幾乎成了他對外宣示的綱領,甚至被刻石立碑,遍懸殿堂。
徽宗聽罷如獲至寶。
這四個字太貼切了,正是當下盛世的注腳:既然國庫豐盈,天下自然該是豐盛、通達、喜樂、廣大。
于是有了大范圍的賑濟。
《宋史·食貨志》載:“置居養院于京師,凡八十歲無告者,給廩以養之。”
又有“漏澤園”,收葬無主之骸。賑濟之舉,遍及京畿與江浙。
在徽宗看來,如此德政,恰是“亨”“豫”的落實。
與此同時,艮岳工程浩浩蕩蕩。
《東京夢華錄》與《續資治通鑒長編》記載,花石綱自江南北上,動輒千艘,徭役數萬。
奇石珍禽,無所不至。
徽宗自題御筆,流連其間,把這看作“大”的象征。
賑濟顯仁心,艮岳顯氣象。蔡京巧妙地把二者并列:這是合法性的兩翼。
然而,《宋史·食貨志》同樣記下另一面:徽宗朝“歲入七八千萬緡”,其法多出于青苗、市易之舊。蔡京又增鹽鈔、榷茶、和買,幾乎無物不稅。
收入雖然龐大,但軍費常年占去四成,宮廷工程再耗兩成。每逢旱澇,臨時賑濟便要拆東墻補西墻。
史家說得直白:“歲雖入多,而出亦無余。”
換句話說,徽宗看到的是豐亨的幻象,實際上財政并沒有他以為的那么穩固。
所謂賑濟,先要把百姓的錢收走再施舍回來。
所謂艮岳,耗費的正是這些倉廩之數。
豐亨豫大,在皇帝眼里是新道統的合法性,在蔡京眼里是逢迎的辭藻,在百姓眼里——只是又提高了一層賦稅門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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