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十一歲那年我才開始懂得一些平時不能懂的道理,也由此讓我對馬兒這一忠誠動物有了不能了卻的心事。
由于大伯跟父親分開種田,不再合作。這樣的時候,耕地就缺了趕馬的助手。我心疼母親,知道她再苦的活都不怕,只是這趕馬的事情,真的叫她怕得不行。我主動跟父親說,你來教我趕馬,我替媽媽,她太怕馬了。
父親聽完我的話,很是激動。因為我7歲那年,曾經在馬背上摔了下來,自此再也不敢騎馬了。
父親說,咱家的馬都不亂踢人,你慢慢來就好了。
我點點頭。
家里有兩匹馬,一匹紅馬性格溫順肯干,另一匹是白馬,脾氣有些不好,還偷懶耍滑。我那時候真是小孩子氣,每當白馬故意放慢速度的時候我就用鞭子狠狠地抽它,把它抽得往前竄跑,鐵犁也被它拉得亂七八糟,我牽著的這匹紅馬老實卻膽小,每次抽打白馬的時候它也嚇得又躲又閃,一雙大眼睛充滿了恐懼。渾身濕透汗水的它氣喘吁吁,著實可憐。
父親告訴我,最好別犁地的時候打馬,越打就越是不行,有時候鞭子只是一個信號,舉一舉鞭子就已經達到目的了。當時這種道理我并不能真正明白,直到有一次,我把耕了一天地的兩匹馬卸下套來,我對這匹白馬充滿了恨惡,決定在家里的平地里好好教訓它一頓。于是我背著父親,偷偷地把它牽到曠地里,扯住韁繩就狂抽起來。白馬頓時痛苦地鳴叫起來,最后被我打急眼了,揚起脖子奮力甩開我手中的韁繩,揚長跑走,看著四處驚慌瘋跑的白馬,我頓時嚇得呆在那里。
最后,幸虧大伯叫人,四處尋找,才把白馬找回來。
父親當時對我的行為非常生氣,但是沒有打我的意思。在我的記憶里,很少被他打,只不過這一天他的臉色極為難看,直到晚飯后,他帶著我要我親自去給白馬添料喂草。我不明白,但還是勉強去做了。白馬看到我,驚慌不已,連連后退,我一慌張,草料也撒了一地。最后不得已還是父親去給添了草料。
父親對我說,你知道嗎?白馬被你打過之后,我心疼啊,它不明白你為啥突然揍它,它是畜生不假,但它也是有血有肉啊。我嘴上不說話,心里卻并不服氣,它不是畜生還會是什么。父親似乎看出了我的心思,開始耐心地繼續告訴我說:“馬是很忠實的動物,為咱家立了血汗的功勞,你上學的學費,和咱家吃穿都是它們賣力賺來的,它不通人語,你一個勁地不明不白地打它,它只會懼怕你、恨你,今后不會再聽你指揮。”父親繼續說道:“就像今天,我要是啥道理也不跟你講,看你不順眼就揍你,你是啥心情?孩子,將心比心啊!”我聽了心底忽然一震,眼角竟流出淚水。父親安慰我說,孩子,別哭,你現在還小,將來慢慢懂事就好了,但是你要記住我的這句話,無論對牲畜還是對人,都要用感情和良心,千萬別任意地不明不白禍害誰,懂嗎?我深深地點頭。
父親還告訴我,真正會趕馬的,都是用心疼馬,就像對待自己兒女一樣,時間長了它們肯定跟你一條心,鞭子只是嚇唬用的,就像老師手里的教鞭一樣,不是用來打學生的。那天晚上,父親還跟我講了許許多多關于馬的忠誠以及馴馬的故事。
我上中學的時候,有一回突然下起了大雨,土路早已汪洋一片,我扛著自行車在黑暗中非常無助,可是在雨色的黑暗里,我看到父親趕著那匹馬來接我的時候,我是那么想好好地抱住白馬脖子大哭一場。
此后我逐漸用溫和的方式開始和馬兒相處,漸漸地,它也馴良許多。我甚至覺得能夠牽著馬兒在一起溜達是一種神圣的任務。 它們體態漂亮,就連伸懶腰的打滾都顯得霸氣。那時候農活太多,更多的時間只能吃鍘好的草料。對于瘋長的翠色欲滴的草們,只能用一雙大眼睛去張望幾下,有時候馬車走在路上,看到路旁的鮮草,馬忍不住急忙的大吃幾口,然后繼續趕路。
綠色的田野對它們的誘惑太大了,那可是它們最喜歡的美食啊。細細想來,馬兒也著實可憐,農忙的時候它們是主力,只能在家吃枯燥的草料。農閑的時候,我剛好有時間就騎上白馬,帶著紅馬去草地,這樣的時候,它們真是開心,有時候在草地上打滾,起來吃草,然后再和紅馬掐幾次架,我都覺得這才是它們的生活。
我一直認為,馬本身就來自于野,曠野、自然之中的靈物。先秦大散文家莊子是懂馬的,他甚至認為馬是天地間最具靈氣,最超然的逍遙物象。“野馬也,塵埃也,生物之以息相吹也”。野馬,空中游氣,指春天野外山林沼澤中的霧氣。將野馬比作天地之間恣意縱橫的氣體,浪漫而又磅礴,大氣而又蒼涼。
跨越千年的時光,野馬又奔騰到大詞人辛棄疾的夢里: “回頭落日,蒼茫萬里,塵埃野馬。”這種美學和藝術上的野馬形象讓人為之神往而怦然心動。
野馬到馬之間,只是少了一個“野”字。
中華民族厚重的時光,農耕、糧食、犁耙、車駕,這些詞語將馬兒牢固地拴在一起,曾經奔騰縱橫的野馬變成了“馬”,變成了人與農耕生活最重要的載體。除卻冷兵器那時對馬兒的摧殘,農耕雖然不再血腥,卻也沉重,一條冰冷的馬鞭摧殘了他們美妙的身軀和靈魂。我曾因為讀過那個伯樂看到千里馬拉著沉重的鹽車而上前摟著馬脖子痛哭而感到莫名的震撼,單單這種人與馬兒的心靈溝通足以讓人嘆息流淚。
從飄逸的氣度到沉重的馬背,幾千年來,馬兒的憂傷讓人感到沉重。然而這些卻不算是悲劇。
讓人感到最難過的還是它們逐漸退出舞臺,走進了被拋棄、被邊緣化的境地,這種馬兒的結局讓人扼腕嘆息。曾經馬兒走的馬路,已經逐漸消失,馬蹄的印痕已經從大地之上淡去。
我甚至擔心若干年后,孩子們只能在畫里看到關于曾經一個叫做“馬”的動物,甚至在公園里“指鹿為馬”將會成為現實。
我為此感到焦灼,這成了我的一個心事。
徐悲鴻是近代以來最懂馬的畫家,甚至他在傳遞一種馬和國民的一種偉大精神的追尋,我們常常會聽到有關馬的“仰天長嘶”的那種悲劇式的嘶鳴和憤慨,也如同感慨李白“揮手自茲去,蕭蕭班馬鳴”的巨大孤獨和無助。
這幾年,我的故鄉的馬兒已經絕跡,轟鳴的機械化占領了所有土地。本來農耕應該是那種恬淡悠遠,甚至是應該是蘇軾的那種“細草軟沙溪路、馬蹄輕”,總之大地需要馬蹄的撫摸,綠草應該為馬兒所食,這樣我們才有田園的感觸。
我至今還不忍心我的那兩匹馬被賣到了何處,盡管父親該是這個村莊最后賣馬的一個農民,我沒有任何能力說服停止做這件事。我甚至已經不知道不少年聽不到馬兒的叫聲,看不到馬背上疾跑的青年背影。
我甚至擔心,再過多少年,馬將徹底變成一個名詞,至多是動物園里被食料豢養的肥大不堪的廢馬成為游人觀看的一個道具。
馬蹄聲聲破碎,已成了一個農耕時代徹底結束的標致。那么柔和的黑土地從此將反復遭到巨大車輪的碾壓而不再生機盎然。對于故鄉的這種農耕記憶,仿佛今后只能在畫上可以出現,這不能不說將是一種巨大的遺憾,但這仿佛又是他們的宿命。
從野馬到馬的過程,仿佛只有大地能夠說清,只有藍天白云、河流、草木和收貨的糧食,曾經悠然的馬路能夠說清。
我越來越懷念一個老去的村莊,想念他們就是想念我自己的過去。歲月把一個人分成多少個人,但不變的還是對故鄉的那份純真的感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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